作者:周帆 2025年04月07日 来源:出版商务网

在消费主义与功利主义交织的当代社会,“成功”被简化为一系列可量化的指标:名校学历、高薪职位、社会地位。周昊的《金手铐》(河南文艺出版社2025年1月版)撕开了这层精致的包装纸,暴露出光鲜背后的精神荒原。主人公海博的困境并非个例,而是一代人的集体症候:他们像精密仪器般执行社会预设的程序,却在程序运行中逐渐丧失感知幸福的能力。  

海博的律师生涯,本质上是一场“自我物化”的悲剧。从放弃人文理想转向法学,到为跻身顶尖律所而疲于奔命,他的每一次选择都伴随着对内心声音的压抑。这种压抑并非源于外力强制,而是社会规训,内化后的自我审查。法国哲学家福柯曾言:“权力通过塑造主体的欲望来统治。”当“成为精英”的欲望吞噬了海博对文学的热爱,他已然成为权力体系的共谋者。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仓鼠困境”隐喻,恰如其分地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悖论:我们拼命奔跑,却从未追问跑道的终点是否通向自由。  

值得注意的是,海博的焦虑带有鲜明的代际特征。作为80后,他成长于中国社会急剧转型期,亲历了教育产业化、留学热潮与全球化资本扩张。这一代人被赋予了“改变命运”的宏大使命,却鲜少有人教会他们如何与失败共处。当海博在LSAT考试、转学、求职中屡屡受挫时,其痛苦不仅源于现实打击,更源于对“优绩主义”信仰的崩塌。这种崩塌在当代青年中引发连锁反应:从“小镇做题家”的自我调侃,到“985废物”的群体自嘲,无不折射出对单一价值体系的集体反思。  

《金手铐》的深刻性,在于它并未将困境简单归咎于个人选择,而是将其置于全球化与在地文化的张力中审视。海博的留学轨迹——从中国到美国中西部,再到纽约与香港——恰似一场文化迁徙的缩影。美国法学院的教育模式强调竞争与效率,香港律所的职场文化崇尚绩效与服从,这些外来体系与他所受的儒家传统教育(如“学而优则仕”)产生剧烈碰撞。这种碰撞并未催生新的文化认同,反而加剧了他的身份割裂:在纽约,他是局外人;回到香港,他仍是异乡客。  

小说中“心灵绿洲”的异化过程,暗喻了全球化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流亡。那片象征理想主义的校园草坪,最终沦为黑暗沼泽,恰如海博在跨国资本游戏中逐渐迷失的自我。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提出“风险社会”理论,指出现代人面临的不确定性已从物质匮乏转向精神危机。海博的挣扎印证了这一论断:当他试图通过消费(名牌西装、高级公寓)填补空虚时,反而陷入更深的异化。这种异化在跨境律师群体中尤为显著——他们穿梭于不同法域,却找不到安放灵魂的属地。  

周昊的笔触冷峻而充满痛感。他并未赋予海博浪漫化的救赎,而是让其戴上“金手铐”重回律所。这种妥协并非失败,反而凸显了现实的复杂性:在系统性压迫面前,个体的反抗往往如螳臂当车。然而,小说中查德的赠言“当个诗人,不要当律师”仍如一道微光,暗示着另一种可能:在工具理性主导的职场中,保留对诗性生活的想象,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作为一部“行业小说”,《金手铐》跳出了法律职业的猎奇式书写,转而聚焦于人的异化与觉醒。周昊以律师行业为棱镜,折射出当代职场的普遍病症:时间贫困、情感疏离、价值虚无。书中对加班文化的描写令人窒息——“天黑就想回家”的朴素愿望,在“没有加班费也要熬夜”的行业潜规则前显得苍白无力。这种描写与近年热议的“996ICU”“躺平主义”形成互文,共同勾勒出打工人的生存图景。  

“金手铐”隐喻的背后是对物质主义盛行的深刻反思。佟姐的悲剧不仅是个人命运的沉沦,更是结构性压迫的产物。在男性主导的律师行业,女性往往需要以双重代价换取职业晋升:或是压抑情感成为“铁娘子”,或是利用性别优势周旋于权力游戏。佟姐选择前者,最终在欲望与现实的撕扯中走向毁灭。她的死亡,暴露出职场的残酷性——当试图打破“玻璃天花板”时,付出的可能是灵魂的破碎,当金钱成为唯一的价值标尺,人生便成了脆弱的空中楼阁。  

周昊的叙事策略同样值得回味。他采用“倒叙闪回”打破线性时间,让海博的过去与现在交织成一张记忆之网。这种结构不仅增强了文本的悬疑感,更隐喻了现代人无法摆脱的“历史债务”:每一次职业选择,都是对过往自我的背叛与偿还。书中反复出现的“三次逃离机会”,如同俄狄浦斯式的命运预言,揭示了个体在系统面前的无力感。  

《金手铐》最终提出的,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终极追问:生存还是毁灭?对海博而言,答案或许介于两者之间——戴上镣铐舞蹈,在妥协中坚守微小的反抗。这种“清醒的沉沦”恰恰是当代青年的生存智慧:他们深知系统性的变革遥不可及,却仍在日常缝隙中培育精神的绿洲。  

对于读者,这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批判,更在于启示。它提醒我们:真正的自由,始于对“成功学”祛魅。当社会将人异化为“人力资源”,我们需要重新定义价值——或许是像诗人般感知生活之美,或许是像约翰·昆西·亚当斯所言“让孙子成为诗人”。在功利主义的铁幕下,保持对意义的追问,便是对异化的最大抵抗。  

周昊的笔触终归是温柔的。当海博凝视维港夜景时,那片消失的“心灵绿洲”或许已化作点点星光。这星光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让夜行者不再孤独——而这,或许就是文学给予时代最珍贵的馈赠。

*本文作者工作单位为湖北美术出版社有限公司

(本文编辑:周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