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牢记四月 normal version
我会牢记四月
他们到底吻到了没有?
那年的四月从一个阴霾的星期六开始,到一个阴霾的星期天结束。
我还记得那是在樱花招来的苍蝇还没有完全散去时。有的时候,他们仍然三五成群,出现在行将飘逝的樱花花瓣之下,而其余的昆虫要么还没有从冬眠中苏醒,要么就是因为冬天过于寒冷而永远无法苏醒。
那年的四月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发生,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人质劫持事件,天下太平,至少就我所知的范围内是这样。我偶尔看看报纸,几乎不看电视,没有电脑所以也没办法上网。
每年到了四月这个时候,就会有很多社团活动。三月,大家刚刚从寒假中来到学校,还在恢复的阶段;五月有长假;六月,夏天就开始了,紧接着的七月又充满了考试,所以如果一定要有社团活动的话,那么那确实应该放在四月。
我们学校不大,但是学生很多。相应的社团也就很多。我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个舞厅,那里经常有各种活动,有的时候有学生会组织的舞会,有的时候则是各个剧社演戏的地方。因为住的近,所以我经常去看。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也去看了。
天黑得早,我坐在中间,人来得不少。很快戏就开始了。一个长相非常朴素的女生上来报幕,可能让一些人失去了兴趣,但是有一个演员中有一个女生,我一直都很感兴趣。
戏演完了之后,我找到了同班学生里面也参与了演戏的人。那个人演了路人甲。
“演得不错啊。”
“哪里哪里,一般般了。”她说。
“你怎么想到要演这个戏的?”
“最早是在一个选修课上,那个戏的演员找到我,问我要不要演。”
那是在一个音乐基础的选修课上。那个戏的演员鲷,找到我问要不要演一个戏。我并不认识鲷,但是我没有急躁到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他。他说,他们那里正在准备一个戏,是根据一本很有名的小说改编的。他问我看过没有。我平常很少看小说,觉得很没有意思,我更喜欢看时尚杂志和娱乐新闻,这你也知道。但是因为那本小说太有名了,而且我也没有演过戏,觉得说不定很好玩,所以就先答应试试看。不过那个时候我听他说是要我演女二号,而不是如今的路人甲。
那是上个学期末的事情。冬天很冷。他在一个老朽的教学楼里借了一个小教室,把我们叫去对台词。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要演女二号,所以一直在看那部分的台词。寒风从关不紧的窗户缝、玻璃与窗框的结合处渗进来,冷得就跟冰窟里一样,就像爱斯基摩人住的那种。不过我们都站着,而且不是在念台词就是在聊天,所以也没真觉得冷。真觉得冷的时候是在他让我们安静下来、不让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的。我从同学那里把原著借来看。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好好看一本小说。女二号在书里是一个M型的人物,她先被一个男生喜欢,而她也装出很喜欢这个男生的样子,实际上她喜不喜欢他她自己是不知道的,不过这个男生很快就死了,他的好朋友继承了他的位子,继续喜欢我所演的这个角色。然而我的这个角色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喜欢一个新的男生,或者继续喜欢已经死掉的那个,又或者两个都不喜欢的这么一直活下去,而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我就看到这里,其他的还要花时间看。像这样花时间看小说,我觉得我也能一点点的深入一个虚构的世界里,而这个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我们那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鲷让我们寒假都回去背背台词。不过我想也没有几个人会牺牲用来玩的时间来背什么东西的。对了,就在那个寒假到来之前,鲷跟我打了电话,首先他问我能不能换个角色,因为有人要演我原来的那个角色(我后来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另外他也得放弃在这个戏中出演的想法,而不得不专门做执行导演。导演是一个女生,她叫芭蕉。不过我们不是经常见到她,她也只是改了改剧本而已,后来她的名字出现在编剧的位置。
来年的三月,我们就开始了分段的排练。差不多隔一天就要找个地方排练。因为排练的地方不好找,我们什么地方都试过。中午没人的教室,教学楼背后的草地,后山的小路上,我们都试过。因为我演了配角,所以并不是经常去。只是后来他们在戏中加入了一些集体的动作不得不我们所有配角协调演出以后,我们才经常一起排练。在公演之前鲷把演出的那个舞厅借了两个晚上,于是我们也得以正式的彩排了几次。虽然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们还是准时公演了。你也看到了,效果还不错。演完了以后我们一起把作为道具的蛋糕吃了,第二天还出去喝了酒。
“那几个演员……你事先都认识吗?”
“不认识。有的是这个院有的是那个院的,我估计都是像我这样被剧组最早的那几个人拉来演的,毕竟没有几个人愿意真的去演。”
“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我问。她把手机掏出来,告诉了我几个人的号码。
其中有执行导演鲷的号码,男主角鲑的号码,某男配角鳕的号码,女一号苹的号码,编剧芭蕉的号码。
但是我没办法就这样直接打电话过去吧,我只能等待机会一个个的去认识。
很快那个剧团又有一部戏要演,配角还是那些配角,只是主角都换了。演出的那天晚上我也去了,我发现了鳕。演完了之后,我绕到幕后,说我是校报的记者,想要采访一下他们。
“好啊,你说。”
“你是学演出的吗?”
“不是啊,我只是一个工科生。这个戏的导演跟我的一个同学是高中同学,她辗转找到了我。因为我对演出还是很有兴趣的,所以就答应过来帮忙了。”
“你看过这个戏的原著吗。”我说是他演的上一部戏。
“看过。我对文学一直都非常感兴趣,书店里出版的书只要畅销我都会买一本,像最近郭精明的书,米烂·捆德拉的书,还有哈雷·波特的书,我都非常喜欢,几乎都买过。”
“你觉得把小说改编成戏剧是对于原著的破坏吗。”
“没有啊,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看那些个改编的电影电视剧,不都挺好看的吗。我最喜欢这样了。因为看字还是有点累,如果弄成图像和声音看起来就很舒服了,而且跟原著还差不多。”
我找他要了手机号,说是以后再找他聊。实际上我只是装出记他的手机号的样子,因为我已经记过了。
我下一次碰上他的时候是在网球场上,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但是我没有问他太多别的问题,想必他也答不上来,我只是问他,从你那个角度,你看见他们吻到了没有?
“你是说女一号跟男主角?没有吧,我想应该没有,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不过鲷一直都鼓励他们去真的吻。他们排练的时候好像因为不小心吻到了结果女一号就一激动准备扇男主角一耳光,不过他说没有吻到嘴。后来那次排练好像隔的挺远。至于公演,从我那个角度看其实好像是吻到了。”
“哦。你觉得吻到了好吗。”
“我当然不希望他吻到了啊,因为女一号挺漂亮的哈哈。”
我没说什么。
“后来那篇报道你写了没有?我怎么没有在校报上看到啊。”
“哦,我写了一个不过没有通过,他们要登什么重病学生坚持学习的东西,所以把我的砍了。”
“哦,这样。”他似乎觉得有点可惜。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认识鳕纯粹是偶然。有一天我在同学那里上网的时候看见一个很有意思的部落格,想要跟站长联系一下,就发了一封电邮告知其我的电话号码,因为我也没有电脑。一个星期后就在我已然把这件事忘掉了以后那个人用短信和我联系上了。我发现他就是鳕是因为他说他最近导演了一部戏,而且他说他认识跟我同班的那个路人甲的演员。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不过因为跟问别人的大同小异,所以我只说一下他的回答。
“会跑去参加这个剧团纯粹是个偶然。我本来很少参加任何形式的活动,而且我在进大学之前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做出这样的准备其实不仅是过去时间里的经验,而且我觉得跟他们一起做事,好像提不起兴趣。
“不过我很明显的错了。我最初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但是最后我却觉得跟他们一起很有意思。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些事情,虽然一开始很难,很无聊,但是当公演结束后我们大家在一起时,我们对着每一个人微笑。那是种世界的终结、每个人都被救赎的感觉,空气中迷漫着香甜的气息,风有一点微微的熏人。
“有些东西一直都很让我烦恼。比如最初我从芭蕉那里接来这个活的时候,她是让我演男主角的。所以我才去找来苹。我知道这部戏里有个地方可以接吻,甚至有个形式上的床戏,但是最后他们都说我演不了,这个剧团里的其他人。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的男生去跟她接吻。因为我没办法吻到,所以我想至少应该让她被别人吻到。这样也完成了我最初接这个戏的心愿。
“当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被吻到。让我烦心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场地申请时遭遇的学生官僚主义,场地管理者的随你便主义和与我无关主义,已经有些演员的冷淡主义。如果你也想体会一下这些东西的话你可以在下次我们准备演戏的时候过来报名。我一定给你留一个导演的位置。”
我说不用,我还没那个打算。但是我对他说的吻戏的问题很感兴趣,因为我自己有点希望他们没有真的吻到。我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的按手机的手有点颤抖,心脏的跳动有点不规律,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上那个演员了,但是如果有人问我我是不会承认的。问题不在于我实际上不认识她。照我现在这个进度,我认识她只是迟早的事情。现在的人都很缺少与他人的交流以至于乐于回答有礼貌的陌生人的一些问题。问题在于我不清楚的一些事情。我还需要知道更多。这种求知欲征服了我,以及我想要认识女一号的心情。虽然他们演戏的时候我坐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我们之间的空气是踏实、流动而有生命的,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比我和那些通过电波传递、或者通过电信号传递的再生成的电视或者电影的那些个演员的距离更近。我们之间横亘着这样的阻隔,而我清醒的认识到了它。
“你觉得这是一部怎样的戏?”他问我。
我说,我觉得这是一部有点像三角关系的恋爱故事,但其实没有人真的在恋爱。女一号以为自己还爱着之前的男友,但是他已经死了,她连发现自己其实不喜欢他的事情也做不到了;女二号以为自己爱着男主角,而男主角以为自己爱着女一号。而因为拒绝,所以这种感觉凝聚了下来,成为他心上永远的缺口,而这个时候正好有人愿意填补这个地方。如果没有这个地方空出来,那么无非是再撞一次南墙而已。
他说,事情可能是这个样子,但是因为这是小说,所以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人物和人物之间的真实情感。毕竟小说中的人物的微妙情感不是如制造精妙的瑞士手表那样一个齿轮契合另一个齿轮,而是作者带着自己的情感、多少有点随心所欲的写出来的。这样的结果就是使得他们的关系有的时候显得简单有的时候显得复杂、或者可以说是有的时候清晰有的时候混乱。因为具有这样的特性,所以文学作品中对于这种部分的描写总是能够如同现实社会一般混杂,而颇具真实感。相比之下,有些影视作品为了满足观众的一种欲望——能够看清人物之间的关系——而将人物的关系明朗化。这在一些畅销书作品中也是常见的,所以改编这些东西总是显得很容易。
那这个东西呢?我问他。
这个东西不是我改的。我看过很多遍原著,但是说不上来。因为没有遵照传统的方式来改,很多人也说看不懂来着。我觉得与其叫这种东西改编,不如说是互文性的阅读,因为我发现只有看过原著的人才能真的懂得其中的奥义。
我告诉他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我阅读原著是在之后的事情了。
我们随便聊了些别的东西然后我们就没聊了。
四月的最后一天是一个阴霾的星期天,这我已经说过了。我发现即使出现几次太阳或者下上几滴雨,那种感觉也不像是我生命中的某一天,而更像是一种既视感,dejavu,e和a上面各有一撇。只有多出几次太阳我才能意识到这是现在,而不是过去的日子,就像反复看同一本书,让同样的句子经过自己的视线,失去的时间就好像又回来了一样,你可以触摸到一点永恒的肌肤。
遇见演男主角的鲑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因为相关所以我还是提一下。很久以后,我已经不再阅读同样的句子,而走向更加波动、更加忙碌的生活方式。生活不再像是阅读同样的字句,每一句话都潜藏着新的感情,即使再度阅读也总是能唤起新的感觉,以至于关于时间停止流动的幻想成为泡影。
那个时候我跟他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了,虽然我还不是很喜欢他。他是表演专业的学生,对于演戏这种东西非常得心应手。他当时参加那个剧团一是因为想要找个地方锻炼一下自己在课堂上学到的技巧,二来也是因为……
“哦,你说那个戏啊,当时我也是听鲷和芭蕉说有吻戏来着。”
“最后吻到了没有?”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觉得是吻到了,但我也不是很清楚。她说她让我吻,但又每次在我凑过去的时候自动的头往后仰,所以又应该没有吻到。不过她既然都让我吻了,那么实际上吻到没有就已经不重要了,你知道吗?那说明她当时已经把心灵交给我了,只是身体还在不自觉的抵抗。
“那个戏其实相当无聊,导演也很没有水平,他一个搞文科的,根本就不知道演戏是怎么回事。演戏就是要观众看的舒服嘛。我们当演员的都知道这一点。就算是什么导演啊编剧啊,也是只有自己看的舒服就觉得好嘛,他们也可以说是一种观众了,只是他们以为自己有能力纠正我们的一些错误。我们哪里会有错误!他们都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自大狂罢了,哈哈。”
“那是那是。”我往他的塑料杯子里倒了一点啤酒,然后往窗外望去。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人还在自吹自擂那些关于演戏、演员的粗浅的见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向这个方向,或许他也有权利选择自以为正确的道路吧,就跟我们大家都一样。我往窗外望去,窗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就像覆盖了层层的浓雾,把我们过去的那一点幼稚的自我意识包裹在自我牺牲和自我毁灭的混乱的快感里。
他到底吻到了她没有,我已经不再关心了。酒吧里空无一人,厕所里天花板上传来一串串的爵士乐小号声,让我想起了Chet Baker的一首老歌。在1930到1940年间某年一个落雨不止的巴黎的五月的酒吧里,他和他的四人乐队灌了一张在毒品和酒精中迷失的唱片。
I’ll remember April。这张唱片的最后一首。我买来这张二手唱片的时候,最后一首已经不能完全听到了。在倾诉完烦恼和忧愁之后响起了几近靡乱的小号声后,只剩下唱片机自己继续默默的转动。是啊,何苦记住这些东西,牢记四月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irisjia
发现天天搞新闻已经没有什么耐心看完这么长的文章了。实习结束后会再来的。悲哀啊!连除了英语之外的书都看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