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读周昊的文字,其实是他的论文,还是用英文写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写的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里的“城市”形象,那正好是我感兴趣的话题,于是,我跟他约稿,我们《文艺风赏》那年在试着做一个城市的栏目,我约他写一年纽约——那是他的战场。我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在美国读法学院的学霸居然写得出这么清静与讲究的文字——好吧,这句话涉嫌歧视学霸,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在一个已经被约定俗成的社会认知贴上“精英”标签的男生手下,我竟然能读到一种毫不做作又懂得克制的挫败感。人与文字之间拿捏着很好很合适的距离——完全没有很多男人笔下容易看到的并不高明的傲慢。
后来,我就读到了他的小说。一面读,一面印证了我自己最初的判断。我个人有个也许是偏见的看法:一个内心没有挫败感的人,恐怕难以成为合格的小说家。不管在旁人眼中他拥有着多么顺利的人生。至于如何处理,如何面对这个挫败感——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位小说家是不是够“好”。
阅读周昊的过程,总让我想起某个无所事事的冬天,冷——但不至于严寒,景物单调,其实人本来没有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却不知为何举手投足都自带一种挥不去的萧条。他的短篇小说,故事情节都蛮简单,有时候简单到也许会让读者以为负责编写“内容提要”的编辑是不是不肯好好干活儿,总是一个个性似乎没那么复杂的年轻男人,也许在校园,也许在职场,也许在纽约——不管经历什么事情哪怕是黑帮,叙事的调子都是轻描淡写,好像一边说一边也嫌弃自己的话题比较单调。但是,正是这种毫不做作的叙述,让属于冬日的清冷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所有的人物就在这个瞬间拥有了命运感——那是一种不带怨愤甚至带着某种理解的认命。
这些年,我实在是看过太多死都不肯认命的文字了。有太多的人写小说的时候总要咬着一股力道,总要在字里行间树立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或者自认为自己的写作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使命……却偏偏忘了,很多时候,所谓“文学性”的源头,恰恰是“漫不经心”。
如今的周昊已经从 “法学院学生”正式晋级为律师,他很忙,“写作”对于他已经成了一种类似于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的事情。我在想,是不是正好因为他的写作是一种更随性的行为,他不追问也不探讨自己的目的,他甚至不在乎他的小说有没有意义——所以,他的作品就拥有了某种浑然一体的气氛——写小说最难的部分不是写故事,而是写氛围,因为氛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在于——你写出来的那些字有没有能力搭建一个让读者“心领神会”的结构。
我作为读者,非常喜欢他小说里的对白。看似都是普通的家常口语,其实充满了主人公或者是作者本人的落寞。所谓的叙事张力其实指的就是这回事——点到为止,举重若轻。不过偶尔也会升起一种路人的担心:一个能有这样能力表达内心孤独的人,在法律的世界里,究竟能否活得快乐?
不过,自私点说,没那么快乐也不是坏事——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写下去。
2016年1月25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