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讨论永生的假定——浅析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

所有人都幻想过永生,但谁知道永生的真正滋味?我们无从知晓,但是可以想象。古往今来,有很多文学作品试图讨论“永生”这个话题,然而因为没有相得益彰的理论,这些作品不是流于庸俗就是过于空泛,很少有能进入历史的视野的,然而波伏瓦的小说《人都是要死的》(以下简称《人》)摆脱了这个桎梏,其宏伟的时间跨度、严谨的理论体系、新颖的哲学设想,不仅为存在主义运动本身留下了极佳的注解,也为世界文学史留下了一篇经典作品。

故事开始于中世纪,当时,亚平宁半岛上有一百多个独立的城邦,连年战争。故事的主人公福斯卡就出生于这样的时代里,那是1279年。经过努力他成为了一个城邦——卡尔莫那的邦主。他励精图治,想将该城建设成为可以与佛罗伦萨、热那亚等分庭抗礼的城邦,然而他意识到一个国家的兴盛需要几代人的连续耕耘,于是他又转而感叹生命的有限。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服下了埃及来的不死药,从此开始了漂泊的永生之旅。

首先他到了神圣罗马帝国,充当了皇帝的谋士。他想有所作为,建立一个统一的宇宙,因为他意识到统一才带来让人类前进的最强大的力量。结果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在位四十年间,不但没有如愿地建立依照基督教教义行事的统一宇宙,反忙于镇压各地诸侯的兴起与叛乱。帝国分崩离析,基督教也分裂成新旧两派。与此同时,在新发现的美洲大陆上,欧洲殖民者推行种族灭绝政策,贪得无厌地强占尽可能多的土地,使曾经庞大昌盛的印加帝国、玛雅城镇、阿兹特克族的家园只剩下一堆废墟。福斯卡看到这种情景一度心灰意懒,认为统一的宇宙不可能存在,存在的只是分裂的人。一个人形成一个宇宙,而他的内心是无法窥透的。一个人妄想为他人建立的幸福秩序,在他人眼里可能恰恰是一种灾难。在这些短暂、多若恒河之沙而又各不相干的心灵中,能不能找到可以共同依据作为真理的东西?他无法肯定。那个时候,他认为一个人唯一能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其结果则难以预测。除此以外,人不能有其他奢望。

他开始逐渐远离政治,去加拿大勘探广袤的疆域,也亲身体验了法国大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在与普通人的接触中,福斯卡逐渐明白:人生虽然短促,谁都无法避免死亡,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潜伏着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浆,在出生与死亡之间的生命过程中,一旦得到诱发和机遇,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人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从历史的角度看,一时的胜利会成为日后失败的伏笔,一时的失败也可能是日后胜利的种子。从有限的人生来看,一切成就还是具体而微的,胜利来临而失败未至的时刻人总是征服者,不管未来如何是奈何他不得的。福斯卡又看到,有了这样的信念,值得人去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为了实现这样的信念,又值得人去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生命一代代往下传,使人始终有爱,有恨,有微笑,有眼泪,充满了理想和希望。

全书就是一次探寻生命意义的冒险。我们在福斯卡的带领下,从最初的对生命短暂的抱怨,到获得永生后最初的欣喜,再到厌烦,绝望,直到最后在绝望中看见新的希望,《人》试图通过文学来假定永生这种状态,同时传递出存在主义关于生命、死亡以及永生的哲学理念。

存在主义是二战后西方世界影响最大的几个哲学流派之一,而它的流行需要归功于萨特和波伏瓦,前者的一系列文学作品,如《恶心》、《死无葬身之地》等,同时他也是一个哲学家,在海德格尔《时间与虚无》一书之后推出了《时间与存在》,把存在主义的发展推向了极致。他的终生伴侣波伏瓦同样致力于推动存在主义的发展,同时用女性主义为存在主义做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补充和注解。现在就让我们看看存在主义的基本理论是怎么在本书中体现的。

萨特有一句名言:“存在先于本质。”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以后,他没有能力和时间思考自己的本质,所以才会有“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的思考。然而如果给予我们充分的时间和能力来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们又会得到什么结论?福斯卡就是一个这样的试验品,他为此获得了永生,于是他永远在这样的生命中不断自问自答,却没有一个答案。本质是什么东西?是语言可以表达的吗?我们无从得知,而我们自己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们可能在通往一个终极答案的路途上,然而答案永远在我们不远的前方,使得我们无法接触到答案本身。《人》就描述了一个这样的景象:永生的煎熬使得我们离真理越来越远,可能死亡才是将我们解脱出来的捷径。所有人都要面对死亡,而在面对之日我们总能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时间总是限定我们如此。

萨特还说:“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在萨特的诠释里,自由是一种方向,是我们从此地到彼地的一种向往。高中的时候我们就在政治课本里学到:自由是相对的。而在萨特看来,自由已经超越了绝对和相对的范畴,它仅仅是一种意念,一种想象。福斯卡获得了生命的自由,而他也有殷实的家境给了他做任何事的可能,他可以说是自由的,然而他自由了吗?他其实是不自由的,因为他什么都不想要。自由是想要不想要的东西,自由是得不到的东西。就像有时候我们一直渴望的东西到手了,我们却倍感失落一样。这并不是说我们就应该待在原地,守株待兔,反而应该积极行动,让行动解答我们心中的疑惑。“行动决定思想。”这也是存在主义的号召。

萨特也说过:“他人就是地狱。”这句话貌似危言耸听,其实不然。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宇宙,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不是两个宇宙的融合,而是两个世界的碰撞。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理解去理解他人的世界,而这样势必带来误解。这不是说人就应该自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反而应该更多的跟他人接触。在萨特的理解里,地狱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一切的开始。痛苦一向是思考的前奏。如果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他可能没有任何的思考,然而在和他人的交流里,思考才会开始。福斯卡也曾经到地广人稀的新世界去过隐居的生活,那时他以为远离速朽的人间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然而最终他还是悟出了交流的意义,于是重返巴黎,开始了探访新的存在意义的篇章。

与《人》一同发表的是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很多文章都认为前者是后者的艺术注解。二者确实存在很多的联系,比如探讨人的生存问题,人际关系,死亡,然而我认为二者之间存在很多的差异。萨特曾提出过“人学的空场”这个命题,所以一直都给自己的存在主义贴上“人学”的标签。《人》所讨论的却不是个体的人,福斯卡是人类一直传承的灵魂的浓缩,一个象征,他的人物形象可能并不丰满,丰满也不是作者波伏瓦所要追求的目标,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更加自由的想象人类生存死亡的空间,而一个不死的人正好提供了这样的空间。福斯卡的不死没有更深层的意义。时间仍然流动,过去和现在的界限却在永生的前提下不断模糊化。亚里士多德:现在就是过去和将来。所以艾略特写道:如果时间都永远是现在,所有时间都不能够得到拯救。死亡赋予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更深的意义,甚至可以认为过去是出生前的世界,未来是死亡后的世界。

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永生》里这样记述: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物不可能只有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

书中有两段颠覆性的文字,试图用一个永生的人的眼光来打量这世界。这些句子对于我们来说可能过于荒谬,然而对于一个永生的人而言,这是确凿无疑的真理。第284页:“在他们眼中,有价值的东西永远不是他们得到的东西,而是他们所做的东西。假若他们不能创造,他们就要毁灭,而是不管怎样,他们要拒绝存在的一切,否则他们不成其为人了。”326页:“空话:这就是他们给我的一切:自由、幸福、进步,今天人们就是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喂养自己。”

作者波伏瓦用自己的学识和想象搭建了这样一个虚拟的宇宙,在那里,确实存在着不死的福斯卡,以及与他一同存在的永生的折磨。在书的中间部分,福斯卡终于明白,不死,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而且这种惩罚再也没有尽头。永生的假定性在书中被分析得淋漓尽致,为世间留下一部很难再被超越的作品。

2 Comments
  1. 柳世杀神

    今天总算看完了这一篇
    不过我不擅长写读后感
    嗯……虽然很有感觉,当我路过……

  2.  

    该更新了.很忙的话随便写点什么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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